頭一次看見明沅的時候，妙歌還只是歡喜閣上一輩頭牌身邊的一個學徒，每天做的事就是為頭牌端茶送水、穿衣梳妝，然後跟著學習音律。

那時她家裏遭了災，跟著爹娘一路逃難逃到這裏，家裏實在養活不起他們這麽多孩子了，只好把她們姐妹幾個賣掉。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，若不是這樣，只怕他們這一大家子都得餓死。把她們賣了換些銀子，至少家裏的日子能好過些，她們為奴為婢的，也能吃上一口飽飯。

不過從道理上說，這樣倒也沒錯，但於感情上卻總是難讓人諒解。當然，這些都只是題外話。

眾姐妹中，獨妙歌一個被歡喜閣當年的老鴇相看上領回來做了頭牌的徒弟，其餘幾個都不知去向。

妙歌來這裏的第一年夏天，樓裏忙著整改，跑腿的都騰不出空閑來，於是師父讓她出去買胭脂。她不認得路，走錯了方向，撞上了散學歸來的明沅。明沅的家境也不好，但同窗裏家境貧寒的讀書人也不少，偏偏就他耿直，總惹得別人心裏不痛快。

妙歌在歡喜閣中求生存，察言觀色的本事是頭一件要學的，跟著頭牌住了小半年，在這上面也算是略有小成。所以在她看見明沅身上打著補丁又被洗得發白的衣衫、彬彬有禮不似作假的做派還有他嘴角那一團青紫時，心裏便也有了些數。

“那個，雖有些冒昧，但是還是想請問公子能否替奴指一下去花容齋的路……”

花容齋是襄川最出名的胭脂鋪，也是她原本要去的地方。

明沅略一思索，道：“倒也順路，若姑娘不介意，可以跟著小生過去。”

“好呀。”妙歌笑著答應道，全然沒有一絲戒備。那明沅一身書卷氣，不管怎麽看都是個正人君子。況且就算不是個正人君子又怎麽樣？原本，她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家的姑娘，若他不是個正經人，那才真正地叫天生一對呢。

妙歌後來不止一次這樣想，可惜，她當時沒看走眼。

明沅家住在花容齋後面的巷子裏，妙歌偷偷地跟著他去過一回。他的父親早年離家趕考，從此再沒回來過，生死不知。明沅只和母親相依為命。明老夫人初時還能繡些織品拿出去販賣補貼家用，但眼睛因為長期疲累而近乎失明，此後就再也做不動了，這個家也就越發地窘困。

那之後，妙歌時常偷著跑去找明沅，或許是出於憐憫，或許是因為感同身受，又或許只是因為覺得有趣。為了能與他多說幾句話，她也開始學詩詞歌賦，配著樂調給他唱幾首小曲。名為討教，實則怕他因為一句“男女之別”的緣故就對她不斷疏遠。

久而久之，明沅對她也生出了幾分欣賞之情。但他於兒女私情上並無多大執念，不過是明老夫人怎麽說他就怎麽做罷了。讀書人自當心系家國天下，怎麽能因私而廢公？明沅是個有志向的人，這一點妙歌一直都很清楚。

所以她更要幫他。

妙歌長到十五歲便登了臺，人都說“熟讀唐詩三百首，不會做詩也會吟”，這話自然不是空穴來風。妙歌自第一次登臺開始就從沒唱過別人的詞曲，故而在襄川城中也得了個女才子的雅號。一眾才子仕人趨之若鶩，歡喜閣也靠她賺了不少錢財。

妙歌將自己的財物都拿出來，名為借實則從未想過要還地給了明沅。

說來也好笑，妙歌的艷名在襄川傳得甚廣，明沅卻始終沒將這兩人聯系起來。也是，歡喜閣在城東，花容齋在城北，而兩人最初遇上時卻是在城南，誰買東西會大老遠地繞那麽多路？

“再後來呀，他赴王都趕考，榜上有名，衣錦還鄉，本也打算投桃報李娶我做妻子，奈何明老夫人不許我一個歌妓進門，便也作罷……”妙歌說完，淡笑著嘆了一聲。

原本按那老夫人的意思，倒是許明沅成婚後收她做個妾室。但她雖出身不好，卻也讀過書，有些傲氣，這麽些年來也從沒有什麽“入幕之賓”，又怎麽會允許自己做什麽妾？何況他大好的前程，和她一個不幹不凈的風塵女子牽來扯去的，到底也不像個樣子。

“這就完了？”阿某有些茫然。這不就是所謂的“無疾而終”麽？虧她還想象了那麽多轟轟烈烈的事跡。

“嗯。”妙歌點了點頭，似有所覺地問道，“就是這樣了，這故事……太無聊了麽？”

“也不是，我就是不太明白，為什麽明老夫人不許他娶你他就不娶？知恩圖報對他們讀書人來說不是一件必要的事情麽？”連妖魔鬼怪都知道要報恩，這個明沅讀了那麽多書，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麽？

自己都做不好，又憑什麽去管理襄川那麽多百姓呢？

“世事難兩全，如果孝字和義字相沖，我又何必讓他陷入兩難呢？再說了，我也不要他講義氣，我要的是情。吶，有一句詩說得好，‘此情應是長相守，你若無心我便休’，如果要強求才能實現白頭偕老的話，就太沒意思了呀。”

“‘你若無心我便休’？可你沒休呀，不然也不會總唱這個明沅的功績了，你這不還是在幫他麽？”想要一些事跡流傳得快，詞曲、話本還有民間口耳相傳的閑話就是最好的手段吧？

“噗，不是呀，”妙歌擡袖掩唇，一雙眉目卻還是忍不住彎成了兩輪弦月，“這個‘休’，只是從此不再糾纏，再者，我替他傳頌功績對我也無壞處。歌傳得越遠，知道我妙歌人的也就越多，何樂而不為？”

情這種東西，哪裏又是說一個“休”字就能休幹凈的呢？

“唔，”阿某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，又忍不住問道，“那你下午唱得那個又是什麽？我就覺得還挺好聽的，但是聽不懂啊。”

“只是曲調而已吧。”妙歌搖了搖頭，笑道，“下午麽，我應該沒見到有姑娘在雅閣的，你在哪裏？”

“在對面年歲客棧那間鬧鬼的屋……壞了！”

阿某這才猛地想起葉川白來，他一個普通人在那間古怪的屋子裏，豈不是太危險了？

“怎麽了？”妙歌疑惑地問。那間屋子她也略有耳聞，雖然難以置信，但確實不像是空穴來風。為這事明沅也曾去過年歲客棧好幾次，卻一無所獲，想查封客棧又沒有證據。好在這“鬼怪”只在那一間客房裏作祟，不然這事就更難善了了。

說起來，今夜那裏又住了人了？

“我朋友還在那間屋子裏呢，他一個普通的讀書人，出了事就不好了！”

妙歌也跟著著急起來，忙輕輕推了她一把，道：“那你快去找他！”阿某聞言急忙跳到窗沿上，卻因怕嚇到旁人不敢施用法術，又從窗沿上跳了回去，推開房門急匆匆地跑了。留房裏人一臉的茫然：

這姑娘不是個會輕功的江湖人麽，為什麽還要從大門口跑出去？若撞上樓裏的人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。

妙歌連忙追到房門外，走廊上卻早已沒了那白衣少女的身影。

“……”

現在的年輕人，跑得還真是快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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